第(2/3)页 "医院,您先别担心......" "哪家医院?" "春天妇,妇科......" 我妈静了两秒钟,接下来一连问了两遍: "齐享呢?齐享呢!" "他没过来,他一......" "我马上打车过去,庄凝你给我听着。"她一般不气到极点,不能这么连名带姓叫她女儿:"我没到之前,不准做任何傻事情,"妈您能不能听我至少说完一句话?等等,您来干嘛?跟着添什么乱呢......我说到一半有点醒过味来了:"您不会以为?您......喂喂,喂?" 再打过去就无人接听了,手机也不接。后来她说,人都急糊涂了,哪里还能想的起来带。 我妈做了二十多年的妇女工作,没事就教育别人,对待子女啊,一定不能简单粗暴,得迂回,得用手段,得注意方式。 结果这一天,我也没见着她怎么迂回了,怎么用手段和方式了,我估计她在春天妇科门口,刚从出租车上下来那会儿,多半就是一副预备简单粗暴的姿态。 这以后一想,也不能怪她误会,谁让她女儿是个没修炼成熟就出来混的说谎精呢,她从一个月前就开始疑心,自然是越想越觉得是那么一回事。 我妈大概一路上都寻思着,要拿我们怎么办,下车才发现,无论她采取哪一个方案,真实践起来,她首先得解决一个问题: 这整整一栋楼,她要上哪儿去找我? 尤其在她发觉自己没带通讯设备的情况之下。 这时候迎面过来两个,属于我妈认为看上去还挺靠谱的那种年轻人,她拦住其中一位: "小伙子,麻烦你,借手机给我打个电话。" 青年驻足,看看她。 看到屏幕上齐享来电时,我正在大门口预备截住我妈,为避免他们俩狭路相逢我特别打给前者,让他和傅辉从侧门过来,"那边貌似有水果摊,帮我们带斤,呃,杨梅好了"。 然后,"你们先去三楼外科跟林楠会合,我待会儿就过去"。 他当然是觉得有点不寻常的,否则不会在通话结束前追加一句"有事的话,等我过去",听见我否认,他也就没有再多说。 现在不知道又打来做什么,我接起来问:"喂,你们找到林楠了吗?" 那边顿了一顿:"小凝,是你吧?" 可想而知这对我的意志以及理解力,是个多么大的考验:"妈?!" 我把手机拿开看看号码。 我妈拿到手机以后直接站在原地拨给我,手机的主人却主动和他的同伴退到两米开外,虽然过后我妈说"哼,难道他们两个小伙子,还用担心我一个老太婆拿着它撒腿就跑?",但看得出来,这举动其实让她觉得,嗯,这小孩还蛮不错。 她挨个数字按过,就放到耳边,听通话很快被接起来,她女儿在那头直接问了一句很莫名的:"喂,你们找到林楠了吗?" 我妈一时肯定也有点懵,提高声音:"小凝,是你吧?" 她做贼心虚的女儿屏息静气了好几秒钟,倒是一旁的青年站正,往这边看过来。 稍顷,"妈?!" 她痛心疾首地想,你听听你听听,被自己的妈吓成这个德性,这女孩从小干坏事被她抓到都是这么个腔调。她当时一定是心疼又恼怒不已,琢磨着要是那个叫齐享的小年轻此刻敢出现,她抽他两耳光泄愤都不够--但他要是连出现都敢不出现......她女儿多可怜啊。 念及此她语调不自觉放得轻了:"小凝,你在哪?" "你在哪?"她这样问我,我尚处在茫然中,非常老实地回答:"大门口。" "在那不要动,妈妈马上过去。"她想想又说:"没事的,小凝。" 我刚想起来问:"那您在......"她已经挂断了。 我捧着手机傻站在那儿,十分想找某个行为来表达一番自己的困惑,但是遍寻不着,连拨回去的胆量都没有,寻思了片刻,才把电话拨到傅辉那儿,压低声音:"喂,我妈是不是跟你们在一块儿?" "不用这么鬼祟庄小妹,你妈她跟小齐去找你了,没到?"他回道:"我正往楠楠那,咱们一会儿见。" "......你们到底是怎么遇上的?" "哈哈。"傅辉听上去是真的觉得有趣:"缘分。" 我妈把手机还回去:"谢谢。" "不客气。" 如果我妈没那么着急,她能听出来这青年的声音有点耳熟,他们通过几次话。但她急着离开。 青年翻开机盖,按通话键看了看,阖上后微笑:"您是,庄伯母?" "庄伯母"停下脚步,还能有谁这么称呼她呢? 这些年,我一直都对齐享第一次见我妈妈时的场景充满好奇,这对他也是没有准备的,最真实的反应,细枝末节连他自己过后都无法复制,只有语言是客观的,可以还原的。 "您好。"他说:"我是齐享。" 后来我一心血来潮,就用各种语气模仿这几个字,自个儿笑得满床打滚,一定要他承认当时的紧张,直到他用别的方式让我住口。 虽然我不清楚他说这话时具体是什么样子,不过我想象得出来,我妈的脸色,可不太好看。 脸色不大好看的我妈当着傅辉的面不能发作,后者面对她,大概也略有心虚,毕竟驾驶座上是他亲爱的女朋友。他此刻在电话里流露一点怨言,声音倒还是笑嘻嘻的,庄小妹,你看你也没受伤,何必让阿姨受累担这个心,是吧。 我没办法解释,真相丢脸丢的太甚,还不如让傅版主去抱怨:"我妈说什么了没有?" 这个傅辉讲不上来,因为我妈当着他什么也没表现,等他离开之后还有份量地沉默着,齐享陪着她往大门口走,他说:"庄凝她没事,您别担心。" 我妈顿了一顿,才开口:"你们这些小孩子啊,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呢?" 开车的是他朋友,齐享同学只能一概认了,认太快又显得不慎重,他接下来应该是谨慎地,尽量有点沉重地做了回答:"的确,是我没有考虑充分,才出现这个意外情况......" "小齐。"她可能想,好吧,总算他还拿出了个端正的态度来:"不是阿姨不开明,事已至此谁都有责任,单怪你一个也不公平,可毕竟会受伤害的我们小凝--是不是这个道理?" 话说到这里,估计齐享也觉得我妈夸张了些:"您放心,以后我会好好照看她,不会再出这样的事。" 他跟我本人还没这么保证过呢。 "以后的事,以后再说吧。"我妈不接茬,叹气:"这边的医疗条件,跟得上吗?" 齐享看看附近的设施,配合这名大婶跳跃的思维:"简单的,他们应该还可以做。" 过后我佩服他们两位,竟然一路过来,都没弄清楚彼此讲的不是同一桩。但当时我看见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近,心里只想着完了完了,无地自容。 迎面过去,我都不好意思瞧齐享,头一句就忍不住情绪很败坏:"妈,您干什么呀?" 我妈之前带着一颗宽容为本的慈母心,这一来多少被我不缴械的模样给激怒:"我干什么?你说你自己在干什么,这么大的姑娘,不知道爱惜自己,做事情一点分寸都没有,你看看你。" 我被她一通训斥弄得很困惑,转头去看齐享,不能怪他在一边不帮忙,这个情势突转的,他比我还要纳闷。 我开始有点明白:"他还没告诉您?" 她气呼呼的:"小齐态度比你端正多了,就你,你还有理了?" "你们这一路上到底都在聊啥啊。"我就不解了:"我们出车祸,这么简单,他都没告诉您?" 这以后很有一段时间,一旦我妈表现出简单粗暴的家长姿态,我就对着她念,春天妇科,春天妇科。 她立马没词儿了。 我爸第一次听见,说,什么副科? 我妈没好气,庄主任,你什么都要管? 庄主任就不问了,我爸对我儿女私情上的态度从来都是端着,他不问。但过了一阵,一次饭局上,在座有几位齐享曾经的上级,一说"老齐家那个"全有印象,客气也好怎么样也好,都是正面评价,老头儿听时面无表情,心里却挺高兴。我妈说,那天他喝高了点儿,回来捧着茶杯,喝一口,点点头,自言自语,这孩子不错。 谁啊不错?茶叶不错?我妈问,他又不应了,自个儿笑笑。 反而他真的和齐叔叔碰了头,两个人都绝口不提儿女,就跟没这回事似的,小孩子们靠不住,要谈不出结果来,还连累的他们尴尬,不如再放上一放。 爸爸们好比官方活动,其他的仅限于民间交流。等这个学期过去,暑假的某天齐享送我回家,路过小区不远的小广场,我妈每天都在那遛弯儿,隔老远我就把她的身影给找到了。 还没等我开口,齐享减速,往路边靠,我说:"你也看见我妈了?" "我妈。"他回答。 "......" 我们俩都下了车。我很快被介绍给齐享的妈妈。说介绍其实显得太陌路,在"儿子的女朋友"这个身份以前,我也做了她好多年"故人的女儿",面孔对不上,感觉却熟稔的就像隔壁家的小孩。 她姓张。张阿姨不知道是真的认为我还行呢,还是看谁都这样,反正我觉得她看我的神情挺愉快,跟我妈看齐享差不多。 "认不出来了。"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:"小凝现在真漂亮。" 我没想到在这么非正式的场合见到男朋友的母亲,也没想到这么轻松就过了这一关。张阿姨在市税务局当会计,挺好相处的一个人,从那以后她时而会在周末打电话给我,邀我去吃饭。 头一回去之前我磨蹭了很长时间,我怕齐享他爸,他给我的印象就是陷在沙发里的一个面色阴沉的老头,我恭敬地叫他一声叔叔,会被他从头挑剔的打量到脚,然后对我抬抬下巴,去坐吧。 结果-- 我一点没发现他怎么固执怎么不近人情了。跟我爸中学老师似的严肃不同,齐叔酷的像个老特工,五十岁的人了,时常一身风衣,精干爽利,等在饭桌上一坐下来,他又是个风趣的男人,有一次我提到我们寝室,曾经集体去看近年来最大规模的一次狮子座流星雨,齐享爸张口说,零一年十一月十八号? 我就被惊着了,齐叔也看流星雨? 哈哈,特工先生起身,你过来一下。 张阿姨对儿子说,你看你爸又来了。后者对我说,去吧,给他个面子。 他的书房里,靠窗放了台天文望远镜,细长脚,流线型,珐琅烤漆,星空背景下,一个独自仰望的姿态。 你看看,你看一看。老特工热情地招呼我,看到那些环形山没有?--你说的那次,我就一个人扛着它去了河堤,我还拍了照片,等会儿,给你找出来。 关于齐享他爸还有什么惊喜? 他三十年,每天5点半起床跑步,据说还会点功夫。会烧菜,爱看书,甚至他还看《反恐24小时》,我想,不知道这位爱好广泛的大叔看不看《欲望城市》? 在成长为极品的路上,跟他爸比起来,齐同学还真是个小嫩秧子。小嫩秧子齐同学他们家很有趣,父子两合起伙把他妈当小孩让着,有一次我路过他们房间,看见齐享妈把腿搁在齐叔肚子上,后者一边看电视,一边拿着把扇子慢慢给她扇,近半百的张阿姨脸上有种可以称为娇憨的神态。 我蹑手蹑脚走开,回头问齐享:"这么热,你爸妈怎么不开空调?" "我妈不能吹空调,否则腰疼。"他解释:"我爸也习惯了。" "你爸那么酷的一个人,很疼老婆啊。" "还行吧。"他说:"应该的。"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我和言维维见了一面,她问我最近在忙什么,我说我准备考研。 "之前都没听你提过。" "才决定不久。" "还报L大?" "不,N大吧,想试一试。" "也好。"她说:"那个谁没有意见么?" "他么。"我笑笑:"他随便我。" "表情都不一样了。"她盯着我看,笑:"最近小日子过得不错呦?" 是啊,从春末开始的这段日子,在某种意义来说像一场漫长休假,就是之前非典封校也没拦住我们过自己的生活,学校西门有一段围栏,设计时有点失当,不太胖的成年人轻松就可以钻过去,黄昏周末时常发生如下对话: "哎呀,你也来钻啊。" "是啊是啊,出去买杯奶茶。" 实在是非常儿戏。 在那场事故的第二个月齐享买了他生平第一部车,"把生命交给别人掌握,这种事以后能少则少"。 这句还像话,下一句让我整个人都作势扑过去掐他,因为他慢条斯理地说:"否则弄得不好,还要连累女朋友被她妈误......" "别冲动,别冲动。"他轻笑,用手臂挡着我:"说错话了,OK?" 我还记得那是一辆银色的尼桑商务款,他每次停到西门那,等我钻过围栏和灌木,跳下花坛冲他跑去。 又过了一阵,学校发现不行,封校跟没封一个样,学生们爱往哪儿跑往哪儿跑,于是派了一堆保安,撵兔子一样埋伏在墙根,捉到就通知班主任,第二次就得背处分。 我告诉齐享,他想了想:"我看看吧,有没有办法。" 过了两天,一下课,发现他靠在那儿等我。 "你怎么进来的?" "我刚也在旁边上课呗。" 他看我不相信的样子,笑起来:"真的。" 别间学校我不清楚,L大的成教系统,教课的基本都是在读研究生。学校在非典之初也试图进行走读研究生的管理,后来发现实在有难度,光临时安排住处就费大劲儿,索性放开,和教师一样发放出入证。 齐享一个朋友,硕士处于实践阶段,他在外头找到活儿做,这边还有半学期的课,不大愿这么两头跑。 "我周末帮他代课,这家伙不知道有多高兴。" "你行吗?" "你见过有我不行的吗?" 齐享就这么,每个周末过来带两节课,《法律基础》。我去找他,经常能目睹这位兄台被一群女学生拦住:"齐老师,齐老师,这个问题我还想请教。" 他那段时间就像个穿越封锁线的战地商人,我们寝室的光碟,曾小白的进口零食,苏玛注册会计师当年的复习资料,乃至隔壁女孩们要的一些小玩意儿,都是托他带进来。我发现封校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,大家被迫成天凑在一起,翻找出许多花样来玩,光是牌我就学会了好几种,有时候大家喝点小酒,席地而坐来上几圈。或者到楼下打羽毛球,春夏之交留给我的印象是乱哄哄的,到处是扎堆的人,但有一种蓬勃的快活,像树上密匝匝的绿叶,又像小动物乍起来的绒毛。 有时我注意到寝室里的空床,或者对面楼那个阳台,就赶紧找点别的事做。 第(2/3)页